8人房

旋轉。

「想把你寫成一首歌，想養一隻貓。」

歌聲悠悠，圓鏡輕敲胸口。

「想要回到每個場景，撥慢每隻錶。」

蒼白的雙臂抱著土色的娃娃。

「我們在小孩和大人的轉角，蓋一座城堡。（註一）」

搖曳的純白長裙，勾勒出女子美好的身形。

在幽暗的山林中，彷若童話中的精靈，獨自跳著舞，旋轉、旋轉、旋轉……

　　　　¶¶¶

台灣有許多的鬼怪，隨著時代演變，漸漸地被人們遺忘，有些妖鬼的傳說甚至已經找不到文獻，從大眾的印象中消失。

然而這不代表牠們滅絕了。

「喳——！」

奇怪的鳥鳴伴隨颶風降臨在項陽鳴身上，不健壯的身體被搧趴在地上，幸好山林的泥土還算柔軟，只讓他一身灰頭土臉而已。

「「嗷！嗷嗷嗷！嗷嗷嗷！」」

幾隻體型異常巨大的黑狗，狂吠著朝他撲食而來，項陽鳴擠出力氣往旁邊一滾，變成仰躺的姿勢，面對黑狗。

「封印！」

原本來勢洶洶，躍在空中的黑狗，一隻隻的變成黑色圓珠，散落在地上。

「噢、幹。」

幾顆黑珠子砸到項陽鳴，他咒罵了幾聲掙扎的爬起來，單手結印對著散落的黑珠子道：「滅。」

滿地的黑珠子立刻爆裂消散，代表著剛才兇猛黑狗的生命消逝。

體型巨大的黑狗，是以前台灣常見的黑狗妖（註二），因喜歡淫姦婦女的妖怪身分流傳民間，現在是比較少見了，但只要出現也只喜歡追著女性跑，不會像剛才一樣撲食項陽鳴這個男性。

大概是禍劫的關係吧……項陽鳴猜。

還有剛才怪叫的鳥，其實是鳥群，項陽鳴曾在記載台灣妖怪的百科全書看過，是名為石燕（註三）的妖鳥，喜歡群聚飛翔，飛翔時總會刮出颶風。

「喳——！」

又是一陣鳥鳴，項陽鳴迅速自動臥倒，免於再次被搧趴在地的命運，他瞇著眼看向天空，狂風上方模糊的能看見石燕排成人字的隊形，除此之外連石燕是什麼顏色都看不到。

項陽鳴的封印能力雖然方便，卻有個致命的基本條件，就是他必須要能夠知道封印對象的樣貌，這還是簡單的封印條件，要是複雜一些的封印，需要的條件更多。

總之，項陽鳴真的很苦惱看不到石燕……一直這樣被風吹來颳去，他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霧山的哪裡了。

「哎……」

簡略的拍了下身上的塵土，項陽鳴見石燕似乎暫時飛遠了，趕緊照著記憶中的印象往霧山的主道路走去。

「呃啊！」

山林的泥土鬆滑，原本小心翼翼走著的項陽鳴，突然踩到一處空心的地方，整個人不受控制的往山坡下滑，所幸很快就撞上樹幹而停下。

「馬的…」痛死了…！

「嘎！嘎！」

同時，一隻像是烏鴉、黃雀、貓頭鷹合體的鳥衝下來對著項陽鳴怪叫，甚至試圖啄擊他反射性擋住頭部的手，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，詭異又可怕。

「封印！」

已經不記得這是進入霧山後，第幾次封印妖怪了，妖鳥變成一顆紅球順著山波的弧度往下滾，項陽鳴才發現離自己不遠的地方，是一處山崖……不，以霧山的高度來說，大概只是個山坑或小小的山谷吧。

無論是甚麼，項陽鳴都沒有要靠近的打算，因為剛才攻擊他的鳥是常出現墓地附近的墓坑鳥（註四），也是由冤死之人的怨念化成的妖怪，他想那山坑裡大概有屍體吧。

過多的使用封印能力，讓項陽鳴的精神有些疲倦，他靠著樹幹，捲起外套的袖子檢查，雙手跟手臂都沒有受傷，不過包裹在緊身牛仔褲裡的雙腿就不知道了，項陽鳴試著按了按撞上樹幹的大腿後側。

「痛……」

從疼痛的感覺推測，瘀青的機率很大，項陽鳴癟著嘴，一時半會沒有站起來的意思。

他的身板小，體力也比一般人差，走進霧山到現在都已經凌晨一點了，活動量早超過他的負荷……他看著山林總是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景色，愣愣的回想自己是怎麼走離主要道路，還有灰霧……

好像被石燕搧離主要道路後，就看不到灰霧了。

之後一堆妖怪接踵而來，然後全部都被他封印，大部分也消滅了。

除了石燕……對，石燕！

他在山林間走竄的時候，總是能依稀聽到石燕振翅造的颳風聲，現在他側耳傾聽，四周卻安靜得死寂，只有隱隱約約的……歌聲？

「…命………………火……了眼……世界…大…過…你我…凝……微笑，在所有流逝…景與人………你對我…好…一切好……是否太……沒有人知道……」

歌聲離項陽鳴越來越近，也越來越清楚，他攀著樹幹站起來，戒備的張望四周。

『叮！』

突兀的鋼鐵碰撞聲，比歌聲更清晰的傳入項陽鳴的耳中。

「嚇！」

一根巨大的釘子正面朝項陽鳴釘來，他本能的縮下身體，讓失去目標的釘子直直沒入樹幹中。

「甚麼…鬼…」丑時之女？

項陽鳴不可置信的伸手摸釘帽，鋼鐵的觸感很真實，但沒多久就化成穢氣消失，留下一個空心的大洞給可憐的樹幹。

「…書包……出…為日常的監……忘了要長……了要變……忘了時間有腳……」

歌聲繼續傳來，聽得項陽鳴一陣毛骨悚然，他自認對妖氣的辨別能力不是很好，不過像丑時之女這種「經典」的妖怪，他還是認得出來的。

釘子變成的穢氣感覺上確實是丑時之女，然而丑時之女照理說是在丑時（凌晨一點到三點），用一種日本自古流傳的詛咒之術——將稻草人釘在神社御神木上，隱密的連續下咒七天，那麼被詛咒的人便會死亡，若施咒時被人窺見，詛咒則會失效的妖怪……沒聽說過哪個丑時之女的釘子會實體化直接殺人的。

『叮！』

又一個釘子從同樣的方向釘來，這次目標是項陽鳴的心臟。

「啊…！」雖然很即時的偏過身體，可是左臂被釘帽的邊緣擦到，外套和底下的Ｔ恤都破了，手臂上也出現一道紅痕。

『叮！叮！叮！叮！叮！叮！叮！叮！叮！』

「馬的。」有完沒完啊！

忍不住罵了髒話，項陽鳴強迫自己跳離原地，好躲過從同樣方向襲來，目標不同的釘子，釘子有大有小，順著清脆的鋼鐵聲響依序出現，項陽鳴一一閃躲的同時，發現釘子雖然會持續瞄準他，卻都是從同一個方向釘來的。

雖然躲釘子躲得很狼狽，項陽鳴卻不得不慶幸是遇到這個奇怪的…或者說變異的丑時之女，否則這類躲得不見身影的詛咒系妖怪，可以說是他的天敵。項陽鳴傷痕累累的好幾次險些死於釘下之餘，在奪命地釘子導航下，終於走出讓人分不清方向的山林，來到霧山的神社。

霧山的神社是日治時代的遺物，項陽鳴依稀記得原本是為了鎮魂而建造的，現在則變成了販賣愛情御守的拍照景點。

走出山林的那一刻，釘子突然再也沒出現，項陽鳴只得自己探索神社，然後他看見了——

「想把你寫成一首歌，想養一隻貓。」

圓鏡輕敲胸口，白色的裙擺在黑暗中張揚的旋轉。

「想要回到每個場景，撥慢每隻錶。」

蒼白的手臂抱著稻草編成的娃娃，另一手拿著槌子。

「我們在小孩和大人的轉角，蓋一座城堡。」

沒有血色的唇唱著歌，額頭上的三支灰色鬼角，像燭台一樣插著三根蠟燭，青色的鬼火將清秀的臉龐襯得詭異無比。

若是平常，項陽鳴肯定二話不說直接下封印，然而在他卻無法那麼做。

「……Dolores學姊？」

慘白的臉勾起嘴角，和項陽鳴記憶中總是待人溫和的學姐吻合，他上個禮拜還在學校的生輔組，遇到這位在新生入學營負責帶領他的學姐，怎麼現在卻……項陽鳴想起，曾有活人扮成丑時之女的模樣，沒有經過死亡就直接化成厲鬼的歷史逸聞。

「Sun。」

丑時之女……或者說Dolores喚出項陽鳴的裏世者代號，同時也是他在學校使用的英文名字。項陽鳴盯著她瞧，然而不管怎麼用靈視力辨識，仍看不出她從是活人還是靈魂變成丑時之女的，因為由活人變成的厲鬼和死者變成的不同，攸關項陽鳴要使用甚麼條件的封印。

「Sun，你怎麼在這裡？」

驚異於Dolores如此正常的搭話，項陽鳴張了張嘴把問題還給對方：「學姊怎麼會在這裡？」

怎麼會變成丑時之女？是…過世了，還是……

「我呀？」

Dolores舉起稻草人，項陽鳴霎時繃緊神經。

『叮！』

穢氣凝聚的釘子，毫不留情的刺向項陽鳴，但這不算什麼。

「啊…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——！！！！」

嚇了項陽鳴一跳的，是Dolores崩潰的大叫，她發瘋的丟掉手中的稻草人和釘子，抓亂一頭黑髮，映在項陽鳴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。

「是你？是你、是你！為什麼！？」

「學姊？」悄悄的單手結印，項陽鳴不解Dolores話語，更不解她怎麼會突然陷入狂化：「Dolores學姊！你說的是什麼意思！」

項陽鳴試圖喚回Dolores的神智，若是她繼續完全狂化，無論她先前是生者還是死者，都只有被消滅一途，且無法輪迴。

穢氣的凝聚讓周遭颳起大風，項陽鳴今天不知道第幾次的被風吹倒在地。

「Shit！」真是夠了——「封印！！」

結印的手胡亂一指，封印住大半穢氣讓風停下，意外的也停止了Dolores的狂化……當然，都是暫時的。

「學姊……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？什麼是我？」喘著氣吐出問題，項陽鳴期望Dolores還有聽得懂人話和回答的能力。

詭異的靜默降臨在霧山神社，等待回應的時間太過漫長，或者說是令項陽鳴覺得漫長，他遲疑的結印，想著是否該直接施加封印時，Dolores終於有所動靜。

她放下抱頭的雙手，空洞的眼不知看向何方，三支鬼角上的蠟燭『呼呼』的燃燒得更加旺盛。

「…師…封縛師……」蒼白的唇慢慢地吐出話語：「…殺了封縛師…我…復活！」

像是回應Dolores的決心，穢氣以比剛才更加猛烈的速度匯集，狂風亂作之中，Dolores抓回稻草人與鐵鎚——『叮！』

項陽鳴還沒來得及反應，丑時之女變異的詛咒之釘已經近在眼前。

「封…」…全部都…「…封印！！！」

千鈞一髮之際，封印之力如瀑布般傾瀉，剎那間封印了釘子、穢氣與丑時之女。

可是，封印沒有到此為止。

——停不下來！？

項陽鳴驚慌的解開結印，然而失去結印引導的力量卻是更加失控的從他身上爆發，濃度過高的靈力在空氣中呈現瑩白色，像爆炸的煙霧般侵襲四周。

『匡噹！』

隨著玻璃碎裂的聲音傳進項陽鳴耳中，他看見四周的景象被自己的力量撕裂，才意識到身處的空間是由外力構成的幻象…他原本以為是結界包圍著霧山困住他，全部都封印只會封印丑時之女的攻擊跟她本身而已，所以才……！

「嗚……」靈力所剩無幾，體力也所剩無幾。

趴在地上，項陽鳴看著自己誤下的封印大肆展露身手，將整個幻象製作的空間摧毀、壓縮，他的精神則漸漸的斷線……啊，灰霧。

在他失去意識前，原本帶路的灰霧重新現身，凝聚成一隻灰色的蝴蝶，輕盈的振動翅膀，朝他翩翩飛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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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一：五月天的歌曲《好好（想把你寫成一首歌）》中的歌詞，該曲MV劇情為兩位女生之間的情誼，因為一名男生轉變成三角關係，導致兩人從此分離，在多年後意外重逢和好的故事。

註二：新莊地區流傳，山上有黑狗妖，自稱黑山大王，喜愛美人，摘自《妖怪台灣》何敬堯，著。

註三：石燕，居住深山或島嶼，飛翔時，將起大風。《台灣風俗誌》，日•片岡巖。

註三：墓坑鳥，或曰鬼鳥，是人類冤死而不散之魂氣，凝聚成尖嘴邪鳥，眼紅如血，惡聲尖戾。摘自《妖怪台灣》何敬堯，著。